前几年，我在b站偶遇过一个抗癌的老年博主“景秀前程老周”。他会发一些自己抗癌的生活视频，既是给自己打气，也能从观看收益里挣点买药钱。不少患病博主，都会用这种方式谋生。
最近我再看到他的相关消息，却是他的视频评论区下一堆阴阳怪气的评论：“哎哇”“熬药哇”“传奇耐活王”等等，或是模仿他在日常视频中痛苦的哀嚎，或是暗讽他得癌为造假（尽管老周已经展示了自己的病灶照片），不一而足。
评论区的部分发言。
我翻了翻近期视频的评论区，大致看懂了这群自称“乐子人”的人因何而来：老周在直播中数次怼了出言不善的网友，加上一些视频分析揣测他的病可能没那么严重，引来了一群自称要伸张正义、“搞抽象”的“乐子人”。
但问题是，癌症终末期，因为病痛，病人的认知、感受不可能完全和普通人相同，直播间里不够合适的发言并非不可原谅；老周展示了自己的病历，从他视频中逐渐虚弱的状态来看，也并没有瞒报网友、靠博取善意的同情心骗流量的情况。这群人涌入老周的评论区，名义上是要伸张正义，但实际上做的事情却是以他人的苦痛为乐，用重复的集体行为、机械的玩梗“黑话”，形成对个体的霸凌。
老周名气不大，也没什么影响力和社会资源，甚至很多人不会关注到这件事，伤害他也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因此，他的遭遇更能成为一面镜子，折射出如今互联网平台所流行的梗文化里令人心惊和值得警惕的一面。
这几年里，类似的事情绝不在少数。光是抗癌博主，就有不少被网暴的经历。一些普通人，有时候可能只是一个发言不慎，就莫名其妙就成了社区和平台上被“梗化”的对象，从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人，被简化成了一段乐子、一种黑话、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对象。这一过程里，不仅是被梗化的对象受到伤害，沉溺其中的人作为“人”的精神，实际上也被损害了。
有人也许要说，玩个梗、搞抽象而已，至于上纲上线到这种程度？玩梗当然不是不行，恰恰相反，当下流行的抽象文化，有非常轻松、幽默、戏谑的一面，它是互联网文化表达中来自田野的生命力的体现。但象征解构和反叛的互联网抽象“梗文化”，刀刃指向普通人的苦痛时，性质就已经发生了变化，变成人性细小之恶对外肆无忌惮的释放和攻击。
回看不少网络暴力事件，背后都有“乐子人”的身影。譬如说开盒行为，很多人也是将之“梗化”为“盒武器”，甚至变成“我看你是忘带身份证了？”这样的调侃。被蓄意“爆破”网课气得去世的女教师，生前课堂之所以被攻击，也是一群乐子人的随机之举。在玩梗的过程中，侵犯他人隐私的行为被异化，不少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一件超出法律边界的事情。即使有所意识，也会因为是一种集体的行为，产生一种“脱罪”的心理，甚至会用“搞抽象”来消解这一行为的不正当性。
这种认知上的变化是更令人担心的，人心如果逾越过一条边界，一切都可以被随意玩弄。丢失同理心等人性的基本品质后，这种自我降格，实质上会拉低社会道德意识的平均水位。就如一篇论文的描述：一些抽象文化是将自我人格进行降格处理的同时，肆意地嘲弄与戏谑一切。
不少沉溺于“乐子人”文化的受众，都是青少年，自身也没有很强的是非辨别能力。更不用说，互联网的算法推荐本身就是编织信息茧房的高手。长期浸润其中，人很难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也很难跳脱出同温层，意识到自己行为实质上的变形和给人带来的伤害。
对一些流行现象当然要留下自由生长的空间，不能事事都指望外部监管力量介入。但在传统的道德约束力减弱、主流的网络规则并不为这一圈层所接受、集体无意识的负面抽象文化引发不良的连锁反应时，这一问题必须得到更大的重视和关照。
这几年来，对此类网络负面现象监管，并非完全缺位。前段时间，以抽象文化出名的贴吧“孙笑川吧”，曾因过激言论和行为被关停整改了一段时间。但有时候，人性对这样的灰色地带，也有本能的渴望，从而导致整改、复生不断反复，陷入一种“春风吹又生”的循环。也因此，需反思的是，在不当的梗文化泛滥的情况下，平台等外部环境，能否有更行之有效的及时识别和叫停机制？在更广阔的圈层中，能否形成一种更积极的民意合力，共同抵抗这样过度消解的抽象文化？
毕竟，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抽象的“乐子人文化”带来的影响如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放任，带来的道德滑坡风险，是一个健康的社会绝对不会期待发生、也不应允许发生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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